【小評】The Crying Cabaret

看人妖秀(這樣說其實有點歧視,但大家還是都這麼說)看到哭我不知道是不是古今第一人?而且還哭不止一次。

這樣的跨性別其實應該要是歡樂的、開心的、被鼓勵的,但我還是覺得好難過。秀場裡盛大的表演並不像是同志遊行一般被慶祝的;大家進秀場(或是秀場用以吸引觀眾的招牌)是為了看這些跨性別男生是如何「比女人更女人」。它的本質是觀賞、是消費 exoticism,而不是慶祝、抵抗、與挑戰。是的,它挑戰了我們的認知,但是它「只」挑戰了我們的「認知」,而不是挑戰「結構」。

相反地,人妖秀事實上進一步強化了那樣的性別結構。要能比女人更女人,這些跨性別表演者必須非常清楚什麼叫做女人,或是說,他們必須很清楚這個社會慾望著什麼樣的女人。什麼女人呢?無非是身材纖細、五官立體、體態輕盈柔弱、溫柔婉約的女人。在這樣的價值結構當中,這些變性變裝的表演者們讓異性戀男性觀眾不知所措、讓(異性戀)女性觀眾羞愧難當。請注意:並不是因為這些跨性別表演者讓異性戀男性女性的觀賞者們產生這樣的情緒,而是「那樣的性別價值結構」讓觀賞者們產生那些情緒。

表演中反覆被強調的因子是 exoticism。exotic 嗎?是的,exotic。但那並不是傳統定義下的 exotic(異國情調的)。我們看到的有傳統泰國場景、(南美)嘉年華式的表演、傳統中國場景(背景音樂還是周杰倫的歌)、傳統韓國場景(背景音樂是阿里郎)、傳統印度場景、傳統俄國場景、傳統越南場景、傳統西班牙場景、還有現代的紐約夜生活場景;這從「哪一國」的角度來看是「異」國啊?於是我們知道 exotic 在現代社會裡並不是真的指涉外國的情調;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發展的當下,國與國之間的地景差異急速地縮小,exotic 再也不能完全用「空間」做指涉,而必須以「時間」距離做指涉(這樣說其實有點籠統,更確切地說,「時間」並不是真正的指標,「現代性發展」才是。「發展落後的『傳統』地景」才是 exoticism 的真正涵義)。另外,這樣的一幕幕跨國場景又代表了什麼呢?它代表了這樣的審美價值、這樣的 fantasy 是可以跨國界、跨文化的,是可以全世界的人們共享的。用另一種說法來說,一幕幕跨國場景證實了這樣的 fantasy 事實上就是一個全球化的(審美與慾望)價值的霸權。

所以當表演者們高唱 I am what I am 時,我真的感到無比的衝突。因為對我來說,這樣的表演所透露出來的是結構的巨大支配:你真的知道 what you are 嗎?你知道這場秀背後的性別霸權嗎?你知道這樣的表演是觀賞性與消費性為主的嗎?你知道它正複製某種特定的、單一的性別偏見嗎?你知道我們所有的人都在這樣的性別偏見當中辛苦地掙紮著嗎?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你快樂嗎? 我不知道耶;對於這些問題我沒有答案,我沒有做訪談,我的樣本少之又少,但是我會想知道。我是真的沒有感覺到變性變裝秀的抵抗性;它就是一種娛樂,觀眾買票入場、滿足感官後離場。或許在「個人」層面上可能有些抵抗吧,我不知道。泰國的朋友說表演者有七成在性向上是同志,另外有三成是為了經濟理由轉性(他們可能來自比較窮困的家庭,在秀場表演可以賺到還不錯的薪資與小費);真的比例為何則不得而知。但不論如何,根據那位泰國朋友說的,人妖在泰國的社會地位與觀感還是比較低的;另一位朋友說這些人除了這樣的表演之外,很難在一般公司找到工作。

什麼是抵抗?如果有一家公司為了對抗這些跨性別者在泰國社會裡的不公平遭遇而只雇用跨性別者的話,這就是一種抵抗。是的,它同時也是對「非跨性別者」的「歧視」,因為它排除了「非跨性別者」的工作權利;但是它還是對「跨性別者的社會歧視」的抵抗。我覺得重點還是在「起心動念」:你只雇用跨性別者是為了抵抗社會歧視、還是為了歧視非跨性別者的工作權利、還是為了賺取利潤而這麼做?賺取利潤不是壞事,但是它就是「不是」一種抵抗了。

那我以後還會不會去看秀?去看秀是不是間接支助了那樣的性別霸權?老實說,我還不知道我以後會不會去看秀,因為這個秀真的還滿好看的,而我的感官的確是被滿足了。你可以說我的消費支助了那樣的性別霸權,就像你說我使用 Apple 的產品是支助了鴻海剝削中國農民工。對,我就是一邊念經一邊摸奶的博士生(我不是和尚)。我還是被那些社會價值所定義的女體吸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真的想要的,我也不知道我快不快樂(大概是有時快樂有時不快樂吧)。但現在的我「知道」這些價值是「可以」有問題、是「可以」被質疑的,這樣的知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影響我未來的行動。我就是一個凡人,一個懶惰的凡人,一個看到盛大豪華排場與表演背後我們眾人的掙紮而哭泣的凡人。This is a crying cabaret; this is a crying g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