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對尼采最適當的評斷；他的思想與貢獻必須放在當時德國社會脈絡以及其生命背景中來看待 。不過諷刺的是，據傳聞，尼采後來的確是飽受精神崩潰的折磨，甚至無法與其他人進行正常的溝通直至過世。而發瘋的原因，是因為當時在都靈的他看到一位馬伕不斷鞭打著一匹不願意再繼續前行的馬，他頓時跑上前，抱著馬匹痛哭失聲道：「我受苦受難的兄弟！」
很難想像一位鼓吹超人意志、貶抑奴隸道德的人竟會對一匹孱弱的老馬有這樣的舉動。或許吧，尼采其實並不是那麼的死硬派，如果我們考慮到他的哲學思想一直以來最主要是為了與基督教思想進行對話。他的「超人意志」、「永劫回歸」等概念，都是對傳統基督教教義與當時德國（歐陸）哲學做的反思與挑戰，並欲發展的一套得以跳脫基督教價值、並找回「人」的自主能動性的思想體系。而一部以那一匹「尼采死神化身」的馬做為主題的電影，呈現的便是對於尼采哲學體系的反思與否定。用黑格爾的辯證法來說的話，基督教哲學為「正題」、尼采哲學為「反題」，而貝拉塔爾的《都靈之馬》則呈現為一種「合題」。是故，這部電影並不是回頭尋找（或再次立論）基督教思想的合理合法性，而是直接面對尼采哲學裡、那位查拉圖斯特拉的意氣風發的背後，一個不是那麼理想、令人愉悅的，生命的狀況，並用這樣的生命狀況挑戰尼采的哲學。如果，在這個生命狀況中，你完全看不到任何突破現狀的可能性呢？就像那一匹在都靈的、毛髮蒼蒼、骨瘦如柴的老馬，孱弱到再也沒有力氣往前邁出任何一步；生命中僅存的那一點力氣，便只能用在忍受馬伕的鞭打。忍受痛苦成了比邁步前進更為輕鬆的一個選項，甚至是唯一的一個選項。在這樣的生命狀況中，超人無以為力，超人沒有存在的可能性。而且，更令人絕望的是，在其中的你知道，這樣的情形非常有可能「永劫回歸」地持續下去。或者用另一種方式說：你知道，這樣的情形是普遍存在的、是「生命」的本質之一。你甚至懷疑，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可能有超人存在；超人也有超人的困境；當你超越了一個困境，總是會有下一個困境在前頭等著你。又或者是：其實，超人是困境的產物；有困境才有超越的必要、也才會有超人。於是，生命的「永劫回歸」，指的便是困境的「永劫回歸」。
這是這部電影的主題。導演刻畫著在暴風中、生活在都靈郊外，一位右手殘疾左眼受損的老生生與他女兒相依為命的生活。透過大量但是非常精準的長鏡頭，十分冗長地描述著穿衣（父親殘疾，因此必須由女兒幫忙）、劈材、生火、挑水、煮食（其實就只是水煮兩顆馬鈴薯，父女兩一人一顆）、徒手進食（老先生只能用一隻左手，撥開滾燙的馬鈴薯皮後，放進嘴巴裡吃），等等瑣碎的日常生活。過程當中兩人幾乎沒有對話。幾次，他們其中一人透過窗戶外的暴風看著遠方，像是囚禁在狹小牢房中的犯人。其實也是，由於罕見的暴風，他們幾乎無法出門工作，連前去距房子幾尺外的水井挑生活用水都是那樣地困難與費力。影片後段，水井枯了，即使老先生決定打包必需品搬往其他地方，仍因為暴風太大而半途折返，只能待在房子裡，等待。這就是電影的主題：日常勞動的重複代表的是「生命」、暴風代表「困境」、殘疾的右手代表著「無以為力」、等待代表「等待」。我想，我們不能說這部電影揭露了生命的「本質」，但它所揭露的的確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是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並不會特別注意到的、甚至嘗試掩飾的那一部分。它存在著，而這部電影真誠地將它描繪了出來。
貝拉塔爾的長鏡頭非常豐富與高明；影片的第一幕就是最好的例子。仰角特寫老馬的疲憊、側拍馬車在惡劣天候中的緩緩前行，全部一鏡到底。另外我不得不說，那匹馬的演技真的是太好了。電影中牠竟然哭了！而且還是就那樣悄悄地掉下淚來；眼神是那麼地絕望與無奈，每一步的步伐是那樣虛弱但卻又充穎著「這是最後一步」的力氣。劇本結構清楚，與中心主旨（對尼采哲學體系的反思）緊密扣聯。如果說有美中不足之處，我大概會說是結尾的設計吧，留給觀眾太多的疑問與空白，以至於在結束時並沒有打到那個情緒的點（我不相信導演沒有那個能力；是有的，例如前面老馬掉下眼淚的那幕）。
只是，如果這樣的結尾也是導演的另一個設計呢？為了讓觀眾在這樣的疑問與空白中激起情緒上的不滿足呢？因為這樣的不滿足、因為這樣的「想繼續與電影對話」的欲望，觀眾在電影戛然結束時，只好無可奈何地被迫轉向於現實、轉向當下的自身環境，而在座位燈再度亮起時、看到其他觀眾起身穿衣，或是自己起身穿衣時，再度想到電影裡冗長的穿衣場景，進而連想到：這不就是「那個」、在電影中被揭露的、生活的「本質」嗎？或是，當走出戲院、走在風大的倫敦街頭，看到來往的行人緊緊用手抓住衣領、看到在溫暖的餐廳裡用餐的人們時，再次想到電影裡冗長的進食而連想到：這，不就是生命的那個我們一直以來加以掩飾的部分嗎？在那樣的不滿足中，觀眾於是被迫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與影片對話，被迫被提醒著生命中的那個部分、被提醒著不要忘記了那個部分；如果你是個盡責的修行者的話。
這是一部相當好看的電影。我前一天睡得少，本來以為觀影時會睡著的，結果反而是每個鏡頭都太好看，讓我聚精會神從頭醒到尾。整個主題與構想又非常有深義。我想，大概也只有這樣的電影才能讓我想花時間寫些感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