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評】世界末日的前一天

原來是這個樣子。下午咖啡店裡仍是人山人海;學生們讀著書自習、上班族們抱怨著職場畢阿取或聊著八卦、老伯伯們坐在一起聊著家事國事、店員仍然提醒我小杯只有那麼小。大家都不是那麼確定明天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又好像已經習慣了那樣的不確定性。不論發生什麼事,都還是得把今天該作的事作完吧;不論發生什麼事,其實也大概都會像每天所發生的事那般吧。

當我們把視角從「現實」生活中移開,轉向「媒介」生活上時(或是用科技小說的說法:當我們把自己插上插頭,接上那個「媒介母體」時),一切都不再是那樣地平靜與一般。電視新聞也好、facebook 也好、微網誌也好,到處「彌漫」著末日論述。這個「彌漫」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看。第一,就量化統計上來說,倒也不是說每一條新聞、每個 news feeds 都跟末日有關,但總有那麼幾條、那麼幾篇 post,提醒著你「末日」要到了,快去吃什麼、不準吃什麼。第二,則是我比較想描述的,心理層面上的情感彌漫。在世界末日前一天的「媒介世界」(母體)裡,彌漫著各種以末日論述為中心的情緒。就連單純的「靜默」(只要主體是台灣人、是在台灣生活的人 [你會去跟個墨西哥人說 511 世界未日嗎?]),我們還是會想像成是對末日宣言「完全不苟同」地默不出聲(雖然很可能他只是,像平常一樣,加班太累,或是根本就很少在使用微網誌)。縱使只是比平常多了那麼幾篇的末日提醒,在這一天,不管是什麼樣的情緒,甚至是沒有情緒,都會被「末日」所感染。

電視新聞或許是個開端,也是個有效的傳播媒介,但是我們還是得謹慎地檢視它的傳播效果。我認為如果不是下面所談及的一些末日論述背後的情境與情緒、如果不是因為這些情境與情緒使得王老師與其信徒們的新聞在其他媒介(BBS、facebook 與微網誌)上輕易地取得共嗚,新聞的傳播效果應該有限。新聞媒體的確擁有一些特殊的本質,例如,它的資本性得以讓事件更加徹底的傳播;不僅不會用網路的阿公阿嬤能知道訊息,連政府高官也會被迫對事件發表感想與意見。但是,比起議題的建構或是閱聽人的意見或行為操弄(要投票給哪一位候選人、要買那一種品牌的產品),新聞對於情緒的散佈,特別是恐懼,往往更加有效。就算是拉斯威爾的「大效果理論」,事實上也是以戰爭情境作為背景。

那麼,這一次的末日論述,其背後又是什麼樣的情境與情緒呢?排名第一的當然是恐懼,但這種恐懼是以數月前的日本東京大地震作為情境背景,更早的話還可以溯至《2012》等災難片及相關的瑪雅末日論述。其二,則仍然是對日常生活的煩悶與厭倦,甚至是是痛苦指數攀升下的反動。這個時候,末日成為了一種逃脫,一種終極的脫離與解放。因為自行解放(自行了斷)是不合道德、不被允許、也是不負責任的(愛你的家人怎麼辦?)。於是末日論述便成了得以寄託的情感對象:一來,那是外界客體強加下的結果,不是主體自行的決斷(末日是上帝的意思,不是說我想要,重點是,我也阻止不了);二來是效用範圍廣大,不論是親朋好友阿貓阿狗全都一起升天;人間少了責任羈絆,天上多了集體陪伴;你還能想到其他更好的完美大結局嗎?最後,則是此新聞「話語」本質上的潛在可信度引發的「可能的真實感」:「一群人」「相信」一位王「老師」的末日預言,並以此作為「行動」基礎(建築貨櫃村)。好吧,與其說是「可信度」,不如說是此話語的「渲染力」。如果今天不是有那麼「一群人」、所相信的對象不是「老師」(可能的能力者)、他們也沒有這麼激進的「行為」的話,這樣的事件不會收到如此的「情緒」渲染效果。這是一種在面對不確定性時,我們常用以判斷與理解的(本能/直覺)方式:在誰都不能保證是真是假的狀況下,有那麼一群人這麼地相信為真,那麼或許,這個命題也有那麼一點可能為真。

嘲弄的情緒當然是有的;甚至,事件一開始便是新聞媒體將王老師及其信徒作為蔑視窺奇的對象。但是,在上述各因子的作用之下,嘲弄與蔑視已在不知不覺中轉化為防衛機制。嘲弄與蔑視還是存在的,但是隨著 511 的接近、不確定性的接近,嘲弄與蔑視已經不在那樣地「單純」,而是「摻雜」了許多情緒;就連軍方也「疑似」因為擔心地震而降直升機露天停放;這說明了連最具有「現代性」意涵的國家機關,在當時,都不能完全站在一個最純粹「現代」立場,來駁斥、嘲弄、反對這種「非現代」的、不科學的末日論述。一直到 511 過後、「確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後,這些嘲弄與蔑視才又鋪天蓋地捲土重來。

另一個例子是,一直到今天,也才有官員想真正「法辦」王老師。問題是,為什麼不在 511 前「法辦」他?而一直要等到 511、甚至是 512 之後,才有「真正」欲「法辦」的聲音?就算 511 前即有這樣的聲音,那為什麼不在那時候就「確實處置」呢?這樣的刻意延宕,不僅是前述的「集體末日情感彌漫」的最好證明,也是 511 前後該情緒轉變的最好例子。

義正言詞,毫無疑問地,也是一種防衛機轉。它甚至是一種刻意的人為彰顯。想想,什麼樣的人才會義正言詞地批評「如此」荒謬的事呢?官吶!當他們板起面孔義正言詞地指責事件的荒謬的時候,事實上就已經透露出來這整件事「並不是」真正的、絕對的、純粹的荒謬。「真正」荒謬的事是不需要費心去「指責」或「糾正」的。當這些官員義正言詞地指責的時候,不僅暗示了這事件的「可信度」,也暗示了「不正常」裡的「正常性」。再者,他們以高人一等的角色身份,呼籲所有人共同譴責這樣的「不正常」。這是一種規訓(的嘗試),而且是一種十分表淺、「不是真正規訓」的規訓。真正的規訓是無感的、是不知覺的、是被認為理所當然的(例如最近這一陣子的「性別平等」教育裡的恐同言論),而不是需要這麼大聲嚷嚷,而且民眾還「一定」不會買帳。然而,也因為這些反應與舉動,我們也才能窺得這種「不是真正荒謬的荒謬」以及「不是真正規訓的規訓」的存在。這些受訪官員大可不必對此事件作任何評論,甚至簡單地說「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來拒絕論述結構的召喚。一旦回應了,便是真的被召喚了。

是的,到頭來我似乎是在描述一個並不是真的很能夠「跳脫」的論述結構;這個論述(或是情緒)就像是黑洞一般,當你「看到」了或「察覺」到它的存在時,你就已經處在它的引力範圍之內了。然而,我倒也不是要全然否定「跳脫」此論述的可能性。但這樣的可能性也僅止於「跳脫」,而不會是「反抗」。因為「反抗」代表「已經」先被收編,收編了之後才有可以「反」的對象。況且,一旦被收編之後,反抗更是難上加難。好比一旦進入了黑洞的引力範圍之中,你便需要用更多的力來脫離它。總之,我想說的是,「跳脫」末日論述的可能性,在於上述各影響情境的相反狀況,也就是說,當你對這次的事件愈是「無知」,例如,你在國外求學、你宅到這幾天都在瘋狂地看韓劇、或是忙地天昏地暗而對王老師這個人這個事件一無所知時,你對 511 末日便愈是無感。此外,當你對日常生活的例行工作愈感愉悅、當你的日常生活痛苦指數愈小,你也愈不會被這樣的末日論述收編。不然的話就慢慢等著論述的改變吧;就如同我說的,當末日要發生卻未發生時,以往的嘲弄與蔑視都會再回來,不安與疑慮也會隨之消失,直到下個末日論述的發生。

然而,我想強調的其實並不在此(跳脫論述結構的可能),而是,當代「現代社會」的發展,在某種程度(某種想像的、公共的層面 [集體情感?])上,似乎愈來愈趨於一致與單元。就像我一開始所闡述並區分的,一個人的「現實生活」與「媒介生活」是分開的;你的現實生活是現實生活當中的打掃灑水,而「媒介生活」卻是另一邊、需要「插頭」才能進入的「母體世界」(上 BBS、facebook、微網誌需要電腦;看新聞則需要電視,兩者都需要插著插頭用電)。而這個「媒介生活」上的、想像與情緒上的集體一致性,並不是「理性思考邏輯」促成的,而是由「集體的生活經驗與情緒」促成的。原因在於,首先,這個「媒介世界」,事實上並不如哈伯瑪斯所期望地朝向一理性論辯的公共理域發展著,而是被當作個人尋求情感認同以及道德再確認的平台。流覽各朋友微網誌的「目的」與「功能性」愈來愈與觀看新聞無異,除了接收新知及新訊息之外,也為了(集體性的、與他人的)情感互動。這也是這兩個媒介平台內容常相互重疊且愈趨相同的主因:微網誌上常張貼今日主要新聞,而傳統(電視)新聞也愈來愈常以網路消息(例如有趣的影片、受網友重視的霸凌及交通違規事件等)作為內容、有時甚至還是頭條。這透露出在現代社會當中愈趨原子化的個人,對集體性的情感交流愈是強烈。「登入」這個像是脫離了現實生活的「媒介世界」,主要為的不是「訊息」,而是「情感」。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引用「沉默螺旋」的理論概念也好)、在可以預見某種程度上,大眾的情感將趨於單元一致。換句話說,在現代社會裡,不是只有理性的霸權論述存在,也有感性的霸權道德(霸權式的情感結構)的存在。這或許有好有壞,壞的方面當然是它常否定或弼平單一或少數或弱勢團體的生活經驗、情緒與道德理念;好的方面則是它也常作為當代集體政治行動的基礙。這也不是新的概念,文化研究學者,如果其研究主體與「感情」並不是那麼直接相關的話,似乎也習慣將感情結構與道德直接包括在「論述」或「結構」的概念底下。這會有一些問題,例如我這一篇雖是在談「末日論述」,但是對於論述內容並沒有著墨,反倒是聚焦在相關的情感與情緒上;換句話說,兩者概念不同,似應區分但尚未真正地完全區分。而「情感結構」嘛,又有說不出來地不習慣。算了,重點其實也可以簡單地在於,在作社會現象分析時,當代研究者已經不能不重視並嘗試剖析該社會現象背後的情境與集體情緒了。

(圖片取自 JustSayHi 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