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可憐的東西 Poor Things

《可憐的東西》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講述現代女性探索自己與世界(以及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係)的過程,同時也是自嬰兒至長者、自熱情少女(女兒)至睿智照顧者(母親)的蛻變歷程。

在這個過程裡,女主角 Bella 並沒有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理論所描述的那位可能會造成妒恨的母親。Bella 自己就是自己的母親,女兒與母親同體。

在這樣的情形下,Bella 在精神上沒有匱乏,她擁有父親全部的愛與包容(伊底帕斯情結並不適用)。藉由認知與接受富足父親全然的愛,Bella 全然地愛著自己。

當然,這個提供全然的愛的角色不一定要是富足的父親;一位富足的母親也可以。只是電影使用父親(或上帝)的形象,以反映主流父權社會與歐美主流宗教的文化脈絡。

重點在於,這是整個歷程最重要的前提:你必須先能全然地愛自己,你才能開始這趟旅程。

因為 Bella 全然地接受與愛自己,她將性的驅力全然轉化為對世界的探索(影片中,她對探索世界的好奇心始於自身的性驅力),而不需要再花精力去處理精神分析學家所說的匱乏、妒恨與恐懼。最後,女主角在與他人的(非/無性)互動關係中,發展出同理與同情的情感特質,以及關懷他人的倫理信念。

我認為這不僅是女性探索與蛻變過程,同樣的旅程也可以用來描述男性「陰性能量」的轉變,也就是:在全然接受自己(愛自己)的前提下,先從性的驅力開始處理,隨後與他人建立(非/無性)關係,最終發展出真正同情與同理的情感面向,以及關懷他人的倫理價值。這可以同樣是男性陰性能量自女孩至母親的精神蛻變過程。

- - -

將《可憐的東西》視為一部女性主義電影之際,我更好奇的是它的「普遍性」(universality)與「特珠性」(particularity)的問題,也就是它在多少程度上代表了女性的、普遍集體的情感經驗?還是它描述的只是一個特定群體的情形?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 Bella 的美貌。毫無疑問,美貌是 Bella 的特色、是她的特珠性。但這個特珠性是否讓她的歷程成為獨一、成為非普遍呢?如果今天是一位較不美貌的女性,那她是否被排除在影片所描繪的女性蛻變旅程之外?或者,她會不會便無法與 Bella 的經驗產生共嗚?

我可能會說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影片中強調 Bella 美貌的幾個角色:Max、Duncan 與巴黎的嫖客們,最終還是指向了「性」。也就是說,「性」才是 Bella(作為一位女性的普遍性的候選)與男性關係中的關鍵,而不是美貌。

再說,美貌是比較出來的。我們可以想像即使今天沒有 Bella,巴黎的嫖客們仍然會選擇其他(與 Bella 比起沒有那麼美貌)的對象。因此,「性」才是重點。美貌在這裡並不是破壞這個女性經歷的普遍性的特殊條件。

那麼,為什麼劇中仍然要強調 Bella 的美貌?美貌在這部戲裡的意義是什麼?

首先,美貌不僅是「性」的借位,另一方面,它也代表了人類普遍的、精神上的崇高與美好存在。這個崇高美好帶出的是「稀有」與「競爭」,而這兩者都是「性」很好的催化劑。競爭也進一步帶出劇中的男性角色(Max、Duncan、Alfie 將軍)的各種行為反應。

此外,我們或許可以談談跟美貌有關的「情慾資本」(erotic capital)。「資本」是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概念之一,它有幾個值得注意的特點:一、資本是生產要素之一,可以用於生產(利於生產)。二、不同類型的資本可以相互轉換。三、資本可以累積。

Bella 的美貌的確讓她迅速地在巴黎賺得金錢,可以用來支付她在巴黎的生活費、學費,以及回倫敦的交通費,這是情慾資本轉換成經濟資本。此外,Bella 的美貌也讓她得到 Max 與 Duncan 的青睞,並獲得與 Duncan 出訪歐洲的機會;這是情慾資本轉換為社會資本。

- - - 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 Bella 有任何非普遍的「特殊性」,或許是她的階級?難道《可憐的東西》終究是一部關於中產階級女性的故事嗎?畢竟只有中產階級女性才能擁有相似的經歷,包括受教育、學習哲學與醫學、在高級餐廳用餐、與醫師或律師交往、出國旅行遊歷等。這些是貧民窟女性幾乎一輩子都不會擁有的體驗。

影片裡強調遊歷、知識的獲取,是蛻變的契機,但是這兩者都需要資本,而越有優勢的階級,越容易獲得這些機會。

然而即便如此,我可能還是會反駁「《可憐的東西》是一部關於中產階級女性這個特殊群體的電影」的說法,因為,「知識有助於個體的解放、成長、蛻變」仍然可以是一個超越階級而普遍適用的宣稱。重點在於:如何能將知識——不論是其建構或是傳播——盡可能平等地普及於社會?

而這個命題也再一次回應了《可憐的東西》描述的自女孩至母親的精神蛻變歷程,因為真正的重點並不在於知識的獲得,而是如母親般對他者的關懷照顧的倫理行動。這個倫理觀點的培養其實並不真的需要什麼知識的累積,而是可以在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中習得。不僅如此,對他者的關懷照顧也是打破僵化的階級結構的核心關鍵。因此,我會認為《可憐的東西》雖然是以特定的階級語言說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但是它傳遞的內容及理念仍然是普遍的。

- - -

又或許不是?

其實我覺得任何關於「普遍性」的討論,終究會觸及「本質」這件事。正是因為假定全人類擁有某種共同的本質,因此某個面向才會具備全人類共有的普遍性。

但是關於本質這件事,我目前傾向認為有點接近「不可知論」。人類可能擁有某種共同的本質,但那個本質是什麼,我們不太可能真的知道。因為究竟有多少是先天(自然)、多少是後天(文化),我們幾乎不可能清楚地分辨出來。

比如說「性」。的確,性是生物本能,但它同時也是社會建構的。姑且不論不同文化對於性的看法的差異,就連同一個社會,不同的性別對於性的詮釋就不一樣。那麼,性的本質究竟是什麼?裡面又多少是先天(自然本能)的,多少是後天(社會建構)的,幾乎不可能區分。

再以男性的「陰性能量」為例,它在我們這個社會是長這樣子,但在其他文化裡可能長成另一個樣子。又或是關於女兒、關於母親的精神形象,大概也會有所不同(雖然差異可能會小一些)。

而正如前面所說的,《可憐的東西》強調的並不是美貌,而是性。但問題正是在於:為什麼性是重要的?《可憐的東西》所詮釋的性,是不是屬於一種特定文化的性?例如古希臘人看待性的方式,是不是就與這個文化不一樣?如果不一樣,那麼他們問題化性(problemize sex)的方式,當然也會不一樣。

而考慮到這整部電影便是以「問題化(某個特定文化的?)性」為核心,那麼,《可憐的東西》在理論上必定不會是一部普遍性(universal)的電影、必定有其特殊性(particularity)。只是這個以「性」為基礎的特殊性會是什麼,可能還是要從(歷史)人類學途徑,尋找適合的佐證案例了。

- - -

這大概是我目前對於「普遍性」(universality)與「特珠性」(particularity)的想法:存有論上是「不可知」,認識與方法論上以榮格(神話及原型,如阿尼瑪與阿尼姆斯)及歷史人類學作區辨方法,倫理上則是以這些存有及認識論為基礎,回到在地的特殊經驗與脈絡、進行論述與行動。從這些角度來看,《可憐的東西》所提出的問題、給予的回應、產生的共嗚,對我們目前的這個現代社會來說,毫無疑問仍然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