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超人與現代性

關於現代性

在開始之前似乎有必要說明/定義一下什麼是「現代性」;這裡用最簡單的話來說,現代性泛指人類在文藝復興之後的一切改變,包括宗教理念、價值觀、意識型態、社會文化、政治體制、生產模式、生活形態等等。此概念的分析主體通常為西方文明,故帶有濃厚的西方中心主義,例如,這裡說的宗教理念,通常指的是基督教教義。

超人作為現代的上帝

現代性其中最熱門的一個議題,便是(基督)宗教的世俗化了。文藝復興最重要的一個特徵,便是讓人們將重心從「神」身上轉至「人」身上。這樣的轉變體現在各個領域當中,例如在政治上君權神授說開始動搖,立憲政治、政教分離理念開始普及;個人主義、人文主義、人權思想也逐漸萌發,連帶地工業革命、資本主義亦隨之發展。簡言之,宗教的世俗化可以說是現代性發展的根本基礎,尼采著名的「上帝已死」,得以視為此一發展的經典標的。

上帝已死,但是我們仍需要祂。宗教是人類社會中最原始的行為與文化之一,這代表宗教事實上是和某些人類內心最深處的情緒與需求緊密連結;現代社會排除上帝,卻不能根除人們內心原始的慾望與需求,故必須找尋其他(想像的)形式來填補這樣的空缺、解決這些基本的需求。這些想像形式包括高智慧的外星人、無所不能的暗黑政府等,當然,還有超人。《超人再起》裡其中一幕完美呈現出上帝的形象:他雙手抱胸,躺在太空中,俯視地球,披風以一種詭異卻帥氣的方式瀟灑地大片靜止在背後,聆聽世人的苦難與求助,然後以不可思議地神力拯救世人。更方便一點,我們還可以從上面這張海報當中察覺這樣的特質:看看他雙臂擺出的角度,再看看他雙手手指蜷曲似是欲意掌握什麼的姿勢,那一樣是君臨天下的氣魄。

這就是上帝,是我們遭受不幸時得以傾訴、得以仰賴的對象;只不過,超人是實體化的上帝、是世俗化的上帝、是可以(透過科學邏輯)理解的上帝(他無所不能是因為他是外星人,而不是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現象)、是人性化的上帝(他有弱點,也有情緒,就像人一樣)。簡單地說,他是屬於我們現代社會的新的上帝。

超人作為現代社會的對立面

這位新的上帝之所以會具有這些形象、這樣的特質,正是因為「現代性」。新的上帝並不需要真正的全能,祂不需要會操控天氣(下紅雨),或是控制地震或火山爆發,或是淹大水什麼的;原因在於,現代人類並不需要新的上帝會這些技能,這些自然現象是以前的人們才需要擔心的。想想看,一位農夫能有什麼樣的困擾?他能有什麼樣的風險?更確切地說,他能向上帝祈禱些什麼?但是相較起來,現代社會的人們要擔心的可多了:犯罪、核能外洩、瓦斯氣爆、各式各樣的交通事故。這些人為/科技意外比起大風大雨地震等自然災害更為頻繁、更有可能在日常周邊生活當中發生,也因此更需要我們的擔心、更需要新上帝的幫助。大風大雨的災害成本,對現代社會的我們來說,還算負擔的起。因此,超人,拜託,處理人為/科技意外與風險就夠你忙的了。

是故,超人(新的上帝)其實便是現代社會的對立面;超人之所以存在,正是因為我們沒有辦法解決(面對)現代社會/科技發展下的各種問題。如果現代社會/科技發展一點問題都沒有,我們還需要超人(新上帝)嗎?因此,超人的存在代表的是現代性下我們所承受不起的各種惡果;而這些惡果,首先,包括各式各樣的科技風險與不確定性。影片一開始的 EMP 與太空梭意外便是最好的例子:平民式的太空旅遊正是現代性與科技發展的完美隱喻,它不僅是尖端科技的發展成果,而且是能讓「一般民眾」共同享受的成果(強調現代性理念當中重視「人」的人文主義概念),但是它亦包括了我們無法預料到的風險,你瞧,露意絲不就出事了嗎?幸好,我們有超人!

另外,現代性的惡果更指涉現代人們對科技與金錢的崇拜,以及對自然的傲慢。這些特質可以很清楚地在超人的死對頭,路瑟,身上看到。他是自由主義的極端代表人物:有錢、有智慧、敢作任何他想作的事;「人定勝天」幾乎可以說是他的座右銘(看看他在面對新上帝時的態度)。路瑟不僅是超人的宿敵(也因此是宿命),更是現代社會對立面的典範。而我們之所以需要超人,便是要解決這樣的對立面。換句話說,沒有這些對立面,就沒有超人;超人是誕生於這樣的對立面當中的。

超人作為現代社會中的社群典範

作為現代社會的典範是超人的次要功能,這樣的典範是個人也是群體的典範。首先我們來看群體的典範:從超人系列當中我們可以察覺到相當多的意識型態,其中一項或許是大美國主義,或是美國式的世界主義。我必須承認這樣的意識型態,在《再起》這部電影當中是相當模糊的,我們最多也只能將超人在世界各個角落的行俠仗義與當代美國的世界警察角色作一些類比性的扣聯;但是在論證上是需要更多文本例子來支持的。然而,倘若這樣的意識型態屬實,其形成原因亦絕對和現代性有關,不論是國族主義作為基礎的大美國主義,或是以現代中央集權體制作為背景的美國式世界主義。

另外,《再起》片中亦透露出相當程度的父權思想;這倒並不是因為它貶低了女性地位與價值,而在於它不斷強調父子之間的血脈關係,再建構出一種以血脈為主的、現代式的權力系統。這樣的意識型態就女性主義理論來說是走了點偏鋒,因為合法化這樣的權力系統並不一定要合法化男性的主宰地位:女性也可以是此一權力結構的匯聚中心啊!問題在於,這樣的理論取徑,只會將女性主義引導至另一種以性別想像作為區分標準的沙文主義;只是與傳統男性沙文主義不同的是,這樣的沙文主義放大的是女性權力。因此,對女性主義者而言,直接面對並挑戰這種以想像的血脈作為基礎的權力架構是必要的。不過嚴格說起來,這一部分和現代性的關係好像不大,《再起》這部片在這一部分並不依附現代性的人文主義,反而回過頭來鞏固了血脈父權式的這種前現代意識型態。From this point of view: we may say that in fact, 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超人作為現代社會中的個體典範

同樣的,我們也可以從現代性角度,分析超人如何作為現代社會中個人的典範。首先是超人的服裝造型:整齊的西裝頭當然是現代性的產物,這一部分你問當年鼓吹變法革新與剪辮易服的康有為最清楚了。而強調肌肉線條的緊身衣也是現代性的產物;呃,嚴格說起來,其實穠纖合度的肌肉才是現代性產物,更嚴格說起來,是現代性底下個人主義與生產模式改變下的產物,因為它不僅代表個體之健康完滿狀態,更代表了豐富的勞動生產價值。超人作為現代社會力與美的典範,當然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而緊身衣正是這些價值美感與意識型態的宣稱與展現。

另一種則是內在情緒控制的典範。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超人與克拉克兩者極端的分離形象,便是一種對現代社會中個體的精神分裂情境的最佳楷模。我們必須非常習慣這樣的生存狀態:在現實生活中作為一位忙碌、平庸、懦弱、充滿壓抑的克拉克,然後在想像中作為一位充滿力量、群眾魅力、性吸引力的超人。我很好奇克拉克是如何處理自己對露意絲的情緒(露意絲應該不知道他就是超人吧?),當他心儀的對象所愛的人並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另一個自己),他該怎麼辦呢?他會充滿心計地用另一面的自己去接近、去吸引她嗎?他會更加討厭、更否定他作為凡人的自己嗎?當他與她接吻的時候,他到底是誰?是克拉克還是超人?這其實是我最有興趣的地方,但是《再起》對這些似乎並沒有特地著墨,畢竟,這部片的片名就叫「超人歸來」,而不是「克拉克歸來」。好吧,我們暫且把對克拉克的同情放在一邊,我想要說的是,這樣的設計建構出一個相當大的想像逃避空間,讓現代社會的人們在面對日常生活的創傷與挫折時,透過這樣的扣聯與類比(你、我等一般人=克拉克;克拉克=超人),將自己與超人進行「自我縫合」,讓自己更有力氣與自信繼續走下去。

這種現實與想像的分裂,對現代社會而言應該是必要的。我並不認為早期的人們會很需要這種自我縫合機制,個人主義/自由主義不興盛的時期,人們並不需要要求自己解決大部分的事情、為自己的遭遇負大部分的責任,一切交給萬能的神祇就好了。但是在現代社會裡,在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理論發展下,人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這便代表我們需要一個更精密的機制,來處理我們事實上並沒有辦法負責的那一部分。是的,我們是可以將各種挫敗交給我們的新上帝處理,但是祂仍然是一位他者;在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鞭策下,我們「必須」反求諸己。換句話說,我們必須將超人內化到我們自己體內,唯有透過這樣的內化,我們才能真正的現代化、現代社會才能正常的運作。

死於現代性的超人

我們再一次來到外化與內化的討論之中,而無疑地超人是探討此一動力機制的一個最好例子:首先,我們將現代社會/個體之焦慮、恐懼、風險等對立面外化到超人身上,然後,為了維持現代性當中上帝已死的邏輯完整性,我們再把他內化到自己身上。透過這樣的動力機制,我們現代人才能達到一種身心和諧的平衡狀態。而這也是為什麼露意絲為什麼能以「為什麼這個世界不需要超人」一篇文章獲得普利茲獎的原因:因為我們都(可以)是超人,所以我們不需要超人;超人只是我們內在的投射與反射;超人並不存在;超人已死,就如同上帝已死一般,而我們都是超人。這當然是一種弒父,而且是一種雙重的弒父:我們先殺死上帝,然後再殺死超人,以維持現代個體的完整性(主體性)。從這個角度來看,超人不僅誕生於人類社會發展中的現代性,他也死於現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