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華麗的羊男一族

迷宮的入口設計,不正是「子宮」的隱喻嗎?


《羊男的迷宮》這部電影可以是對現代性的反動(反抗專制政權、反抗國家暴力、反抗人類對大自然的傲慢、反抗理性原則與律法制度),也可以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反抗父權思想、反抗沙文主義)。這裡選擇女性主義批判角度進行探討。

社會建構式的陽具欽羡

首先,《羊男》提供了在佛洛伊德伊底帕斯式的性別發展架構下,一種社會建構式的陽具欽羨詮釋。很顯然地,影片中歐菲莉亞對她弟弟的情感,似乎是屬於相當經典的陽具欽羨案例:雖然歐菲莉亞並不是直接因為他的弟弟擁有陽具而憎恨他(這種欲置其於死地的恨意完美體現在〔其想像中的〕羊男所交付於她的第三項任務:她必須殺死剛出世的弟弟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而是因為弟弟的存在造成母親的痛楚、並直接導致母親的逝去。然而,影片中的確是將這位出生的嬰兒設定為男性、塑造其為上尉父親的繼承者,也擁有母親的熱愛,這些事實都說明歐菲莉亞會擁有殺死弟弟的念頭存在:她殺死弟弟是為了弒父;她並沒有能力直接殺死蠻橫的父親,但是她知道她可以消滅父親的替身、消滅父親的後繼者。換句話說,戰場早就不在結構本身,而在結構之慾望對象身上、在結構轉變鬆動之際。

這裡要說明的,是這樣的陽具欽羨並不是先驗的。歐菲莉亞的弟弟之所以擁有「陽具」,並不是因為他在本質上即具有這根玩意兒,而是上尉繼父所賜予的。這樣說好了,如果在電影裡弟弟的角色改為女性的妹妹,但是繼父的形象一樣是暴虐無道、一樣只要這個女嬰的誕生而不顧懷孕妻子的死活,你覺得在影片最後歐菲莉亞會不會一樣想要殺死這個女嬰呢?當然會想!換句話說,歐菲莉亞所欽羨(與憎恨)的並不是作為實體存在的陽具,而是宰制自己的權力結構、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虐與邪惡。陽具欽羨並不是對實體陽具的欽羨,而是對社會建構後的權力結構的欽羨。只是這樣的權力選擇性別作為分門別類的結構方式,就像是導演將嬰兒設定為男性以突顯女性主義議題一般。在這樣的解讀之下,《羊男》的主要題旨正是「反抗」,對父權結構的反抗。

父親形象與血脈/子嗣的雙面性

正如我們曾說明的,個體對結構的情感,是雙重、兩面的;作為符號法規,它禁制主體欲望、限制其全然之發展,但是它同時亦是主體之所以成為主體的根基,沒有結構,就沒有行動之主體。而同樣地,血脈/子嗣亦具有這樣的雙元性。但是很可惜的,傳統精神分析理論似乎並沒有在「血脈/子嗣」的概念上著墨,這也揭露了該理論的另外兩大缺陷:首先,傳統精神分析理論之所以忽略血脈/子嗣概念,正是因為它過度聚焦於父親角色,及其對孩童的影響上;說得更明白一些,精神分析的治療對象一直都是身在母親引誘與父親壓迫下的個體們。因此,在這樣的一個前提下,精神分析事實上早已預設了一個簡化後的、單調且封閉的動力系統。該動力系統始於父親(符號體系)的向下宰制,終於個體閹割焦慮下的陽具認同或弒父。但是事實上,結構與個體的交互關係,遠比此一系統更為複雜。另外,囿限於分析與治療對象之故,精神分析理論並不去碰觸孩童角色對父親的意義,這讓其完全忽略父親在該架構當中的各種情緒與感受,而這也因此落入了一種本質主義式的理論缺陷。換句話說,精神分析理論裡的父親,永遠是沒有情緒、沒有感受,也因此是一個固定、封閉、不會/被改變的堅固結構體系。

那麼,孩童,也就是血脈/子嗣,對父親來說究竟擁有什麼樣的意義?在面對己所從出時,父親又會擁有哪些感受與情緒呢?《羊男》這部電影或許提供我們其中一個切入角度:對上尉軍官而言,他的兒子,是他自己,以及他所背負的結構系統的延續。這充分展現在這位軍官臨死前的遺言裡:他希望他的兒子延續他的名字、他希望他的兒子能夠知道他父親是誰、知道他父親怎麼死的。無疑地,對父親而言,兒子是自我(也因此包括了自我所依附的結構)的延伸;更明確地說,血脈/子嗣是最純粹的、空白的、具繼承力的權力主體,它不僅是物種延續的關鍵,也是權力架構永恆不衰的保證。

然而,正如前面所說的,血脈/子嗣對於父親,亦具雙元性。這樣的雙元性比較不容易在《羊男》裡的上尉軍官身上找到,卻能在日劇《華麗一族》當中窺得一二:很明顯地,木村拓栽所扮演的萬俵鐵平,對其父親萬俵大介而言極具威脅性。這樣的威脅並不是單純地來自於對大介而言,鐵平並非己所從出(也因此代表了更相對於自己的他者),更來自於鐵平的親生父親是自己的父親的想像上(因此,鐵平並不是代表一個一般性的他者,而是代表了自己曾經對抗過的他者、是自己父親的化身)。而同樣的情緒對應到《羊男》這部電影,令人訝異地,竟然是在歐菲莉亞身上顯現出來:對她而言,她的弟弟不僅是母親(也因此與自己有關)的血脈/子嗣,同時也是父親的血脈/子嗣(是歐菲莉亞自己所對抗的他者的化身)。這便是血脈/子嗣的雙元性:它不僅是己所從出的自我的延伸,卻也潛藏著與自身對抗、奪取資源的他者結構特性。

於是,從上述父親形象與血脈/子嗣的雙元性,我們便可以進一步分析歐菲莉亞必須完成的三個任務的意義:首先,大樹下的癩蛤蟆暗示血脈/子嗣的雙元形象:它是在母親子宮裡作惡的醜陋怪物,但同時也握有解決問題的關鍵鑰匙。第二個任務裡的食嬰男則代表父親形象的雙元:它提供豐富的物質資源(這當然也是一種人類社會的唯物史觀反映:經濟與物質資源等下層結構作為符號律法等上層結構的宰制手段),但一方面卻又具有吞噬主體的威脅性(這一部分可以參考 reke 所作的精彩評論);此外,歐菲莉亞在第二任務裡獲得的是一把匕首,這是她從父權結構裡所接受(習得)的反抗方式:暴力。最後一個任務則回歸現實,在她無力直接對抗父親結構時,她必須選擇殺死「因生為男性而被社會建構為父親結構繼承者」的弟弟,才能獲得真正的救贖。《羊男》這部電影給予我們的啟示是,反抗其實並不一定要直接、面對面地挑戰父親(結構),血脈/子嗣,也就是結構之繼承、結構之變遷之處,也可以是極具效用的鬥爭場域。

女性主義式的寓言故事

可惜的是,這雖然是一部女性主義式的反抗電影,《羊男》並沒有提供我們任何對於反抗結果的希望。對歐菲莉亞而言,她的反抗一直都是以逃避的形式呈現:逃避到一個神秘、遙遠、非現實、具宗教與神話性質的國度之中。她的反抗在現實生活中是失敗的,她仍然被繼父用槍擊斃,在斷氣前想像了一個自我犧牲的道德化結局(想像該國度的降臨、想像自己真正的父親驕傲地跟她說自己作的抉擇〔自我犧牲〕是正確的)(這種想像在民國初年一定會被魯迅批評阿Q)。換句話說,這種貫穿整部片的阿Q想像,型塑《羊男》作為一部「好人有好報」的道德寓言故事本質:你應該這麼這麼作,雖然你在世俗中沒辦法獲得補償,但是你會在另一個國度得到你想要的永恆。而這種道德性訴求,只是巧妙地遮掩導演所認為的「在現實生活中反抗必然失敗」的事實。更令人絕望的是,接下來的情節發展,《羊男》再次重申了反抗終必失敗的命運。雖然暴虐父權主義的代表,繼父上尉,在最後被推翻了,但是推翻他的,仍然是以武力(暴力)作為後盾的另一個權力結構(繼父是被共產黨游擊隊處以私刑而死的)。反抗暴力專政者,最終還是被暴力專政所取代,《羊男》所揭露的是一個永恆相互鬥爭的權力體系真實:在激進地推翻舊有秩序(為新生兒命名之父)之後,取而代之的仍然是一個新的權力秩序,一個新的、握有為新生兒命名權力的父親。

造成這種無限迴圈的最根本因子,便是《羊男》清楚的二元善惡對立:繼父上尉與政府軍是那樣地暴虐邪惡,而歐菲莉亞與共產黨游擊隊又是那樣地善良美好。這樣的二元預設,使得結局只有一種可能:善的勝利。因此最後在想像世界裡,歐菲莉亞成為地底國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主(甚至是女王),而在現實生活中,共產黨游擊隊則成為除惡英雄。問題是,現實生活真的可以如此簡單地二分嗎?

因此,比較起來,《羊男的迷宮》並不如前幾天所看的《玻璃心》(Pure Hearts)那般給予我那樣多的驚喜與感動,另外,它在情節處理上也多以傷悲與苦慟為敘事中心,不如《LEOLO》對生命的二元性(悲與歡並存,而不是善與惡的對立)清楚樸實的描寫;而這些都大大降低了《羊男》的深度與意義。總而言之,我原本期盼它並不是一部單純的道德寓言故事,而是一部交織、串插想像與現實的生命真實描述;然而可惜的是,它真的就只是一部單純的道德寓言故事而已。